病肢离去了,痛却留下了
我是一名肿瘤专业的临床药师,与所有临床药师一样,编制在药学部,但工作基本上在临床。因为这样独特的“双栖”身份,每每提到“我们科”的时候,我都得反应一下,到底说的是药学部还是所服务的临床科室。今天要跟大家分享的故事,当然是来自“我们科”没错,是临床科室,肿瘤科病房。
我所在的肿瘤科,是以骨科手术为主要特色的科室,因此常常收治骨肿瘤患者,小至黄毛稚子,大至古稀长者,或男或女,各种病患。作为临床药师,我的工作自然是围绕患者的药物治疗展开,比如化疗、抗感染、升白、止吐,等等。这之中,有一项日常但非常重要的,就是疼痛管理。
说到肿瘤病房的疼痛管理,大家可能会立刻想到癌痛。顶着大个人的肿瘤鼓鼓囊囊的长在身体的某个部位,占了不该占的地儿,压迫到其他的组织或神经,造成病人大汗淋漓的疼痛。
但在我的工作中,还会常见到另一种痛,是发生在那些已经切除、离开身体的肢体之上,是一种不切肤也痛的疼痛——幻肢痛。
虽然以前也学习过幻肢痛,但第一次见到,还是让我印象十分深刻。
患者名叫王莲香,45岁,是一位家庭主妇。因为诊断右肱骨近端皮质旁骨肉瘤,4年前曾行手术切除,一个月前复发,因瘤体巨大,行右肩胛带离断术,就是切除了整个右手臂,手术过程十分顺利。术后第二天一大早查房,患者说昨晚觉得右手指发麻,有点酸酸胀胀的疼,想像以前一样拿手揉一揉它,但它已经不在了。说着说着,她控制不住的哭了起来,就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姑娘~~
虽然肿瘤病房最司空见惯的就是眼泪,但每一个哭泣的人,我们都想尽力去宽慰。
她很幸运,她的主管大夫虽然像所有的外科大夫一样雷厉风行,但却是个很温和的人。他轻轻的拍拍患者健康的一侧肩膀,温柔的说,你的胳膊跟了你好几十年了,就像老朋友一样,现在它不见了,你的身体会想它,需要一点时间,让身体来适应没有左胳膊的状态,不要着急,慢慢会好的。
闻言患者情绪控制了很多,只余下一点抽泣。
我也上前去,询问夜间睡眠是否受影响?患者说昨晚不算疼醒,不像最初得病时候,是下意识伸手没摸到胳膊而惊醒,醒来后思绪万千,整宿未眠。
如此描述看来,患者主要的原因在于情绪而不是疼痛本身,所以我们不打算给她使用止痛药,默默商量必要时可以用一些抗焦虑抑郁的药物。但后面几天观察患者的情绪越来越好,这便作罢了。
都说女人是水做的,感情比较丰富,对身体的一兵一卒都倾注关爱,所以肢体离去会生出眷恋和不舍。的确,研究也发现,幻肢痛的发生率女性高于男性。但半年后,我又见到一个铮铮男儿,却也不能干脆利落的一刀两断。
李新林是个20岁出头的小伙子,干干净净的脸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镜,还像是不谙世事的大学生。但翻看病历却不由得唏嘘,他已几经生死,与右腿上的肿瘤战斗了两年多。他得的也是骨肉瘤,瘤子长在右股骨远端,做了肿瘤切除和人工膝关节置换术,术后规律化疗,定期复查评估。不幸的是,肿瘤在第二年复发,好消息是,复发部位还在右腿;坏消息,复发在右胫骨近端。摆在面前的选择是:保肢,扩大切除再做一次关节置换。这样虽然能保住外观完整的肢体,但风险却更大。一方面,扩大切除后可能人工关节不稳,置换失败的风险增加;另一方面,为了能成功装上人工关节,手术切除范围也会受到一定的限制,导致可能肿瘤组织切除不完全不彻底,将来复发又将是个不定时炸弹。
或者,截肢,壮士断腕放弃右腿。
几经权衡,他选择了后者。
术后第二天早起查房时,他很克制的问我们,已经切掉的腿还会有感觉吗?我们当然不能简单的回答是或否,转而询问:你哪里不舒服吗?
他低下头说,我昨晚觉得右脚痒,想拿左腿去蹭蹭,才惊觉右腿已经没有了。
我接着问,除了痒,还有什么其他感觉吗?
我还觉得有点发麻,疼,跟最初得病的时候的疼有点像,但没那么厉害。
在心里迅速评分后,我告诉医生:疼痛NRS评分:白天,热闹环境下,患者注意力转移,疼痛NRS 3分;夜晚安静环境下,患者情绪焦虑并失眠,疼痛NRS 5分。暂不需要药物干预。
闻言医生温和的宽慰道,你的身体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,没事的时候拍拍身体和大腿根,等恢复好出院了尽快去安装一个合适的假肢,慢慢就会好起来的。
患者遵医嘱自行拍打身体,到术后第三天,这种不适基本消失。
如果说肢体像伙伴,跟了身体几十年,一朝离去舍不得,那总共才不到十岁的稚子是不是就懵懵懂懂不知所以呢?
过了大概1个多月,我又见到了一个只有6岁的小男孩。他叫邱子健,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,本该满院子疯跑打闹,却因为骨肿瘤拴在了病床上,只能寄情于手机游戏,每天打的忘情忘我,却也拥有简单的快乐。
他的肿瘤长在左腿的大腿根儿,因为缺乏适合这个年龄儿童的人工髋关节,他只得面临左腿截肢术。第二天一大早就听护士说这孩子闹的不行,刚开始喊着说腿疼,还指名道姓的说是没了的那条腿疼,但只打雷不下雨,家长以为孩子是在闹脾气就没重视。后来值班大夫去看,打电话问我咋处理,我建议先让他喝点布洛芬,但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。不知道是谁不小心说漏了嘴,小朋友得知自己这可能是幻肢痛,就更加有名有姓的叫道:妈妈,我痛,我的幻肢痛,快帮我揉揉啊~~~
6岁大的孩子,加之平日比较淘气,他的主观感受评分只能作为参考,但幻肢痛属于神经病理性疼痛,需要患者详细描述疼痛的性质才能准确判断,所以我们难以获得这个小患者准确的疼痛评分。我们相信孩子是真的不舒服,但这种不舒服是不是疼,有多疼,却不得而知。所以后面的疼痛管理就分外棘手了~~好在我们知道这是幻肢痛,对于小朋友有的是转移注意力的方法,果然,几款新游戏玩的开心的时候,再没见过他喊疼。
幻肢痛,一个看似“荒诞”的疼痛,很多人听到都会一笑置之吧。但实际上,这种痛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着,真真切切的疼痛着。
这种疼痛再次提醒我,疼痛,是一个非常主观的感受,再怎么亲近的人也无法代替谁疼。作为药师,我首先需要相信病患的主诉,相信他不是无中生有,然后了解原因帮助他一起去面对。因为,爱才是最好的止痛剂。
“爱能遮掩一切的过犯。”
Tips:
早在16 世纪,法国军医 Ambrose Pare观察诸多因战争截肢的士兵后,提出了“幻肢” 这一概念,而后,由19世纪的一位外科医生 SilasWeir Mitchell,首先对幻肢痛作出了全面、完整的描述 。
幻肢痛是感觉已被切除的肢体仍然存在,并伴有不同性质和程度的疼痛。幻肢痛多出现在断肢的远端,且个体差异较大,主要表现为疼痛的特点和出现时间。疼痛特点复杂且性质多样,可以在术后早期、术后数月或更长时间出现,也有一部分患者不会发生幻肢痛。
身体的某一部位被切断,到此部位的神经传导完全中断之后,人出现此部位似乎实际存在的感觉,称为phantom sensation(幻觉),与精神症状的“幻觉”(hallucination)不同。此部位发生疼痛时称幻觉痛(也称phantom pain,幻影痛) ,疼痛部位为四肢时称幻肢痛(phantom limb pain,PLP)。除了四肢之外,鼻、齿、乳房、耳、直肠等部位也可出现幻觉痛。
在战乱年代,战争是截肢的主要原因;而在和平年代,则是以血管疾病、外伤、肿瘤为截肢最常见的原因。
幻肢痛的发生机制尚无定论,临床试验证明,可能与感觉传导的各个环节发生变化有关,同时与患者的心理因素密切相关。
有的研究认为,术前存在明显的疼痛、术后伴随残肢痛是发生幻肢痛的危险因素,而术后镇痛则是其保护因素,对于预防幻肢痛的发生具有重要作用。
很遗憾,至今仍无建立在循证研究上的治疗指南,缓解疼痛的关键点在于面对、接受现实,并且尽早安装假肢。在得到缓解之前,现行的主要治疗方式有药物治疗和非药物治疗,后者又包括物理治疗、手术治疗及心理行为治疗。
首先,药物治疗方面,一线药物治疗为抗神经病理性疼痛药物,包括:三环类抗抑郁药,代表药物为阿米替林;钠通道或钙通道阻滞剂,如卡马西平、加巴喷丁及普瑞巴林;NMDA(N-甲基-D-天冬氨酸)受体拮抗剂,如美金刚。
二线药物治疗可选阿片类药物,因为尽管阿片类药物在治疗幻肢痛有一定的疗效,但由于药物的副作用、耐受性等原因,常作为二线药物。
非药物治疗方面,物理治疗可选经皮电刺激、针灸、脉冲射频治疗法等;对于顽固性幻肢痛,且不能通过药物单独控制,或者难以耐受其副作用,可选择手术治疗;另还可进行催眠疗法、支持心理疗法、行为疗法(照镜子)等心理行为治疗。
事实上,幻肢痛的治疗主要在于精神心理治疗,给残端以种种不同的刺激,鼓励患者早日下地活动,使患肢多接触阳光、空气、冷热水,并对残端进行按摩和拍打,促进残肢的功能恢复。待残端恢复后尽早安装假肢,训练过渡。患者如截肢后出现幻肢痛,需患者、家人及医疗照顾者共同陪伴、疏导,必要时寻求药物及非药物治疗,早日面对和接受现实,早日进行康复及安装合适的假肢。